成为光
1. 凡骨化 Mortalize
虽然距离阿明选择凡骨化已经快一个世纪了，我还是无法忘记八十一岁那年第一次见到他时的场景。
那时我开了一家复古游戏厅，里面有一些老电脑、游戏主机，二十几台 4K 分辨率的老式显示器。靠着圈子里的熟人供货和自己的维修手艺，维护着这些老弱病残的电子垃圾，借以服务那些带有怀旧情结的玩家。
阿明走进我的店，环顾四周，露出轻松的神情。「老板，有 PS4 版的《死亡搁浅》吗？」
我打量他说话的语气和节奏，听起来像个刚刚成为稳定体的孩子，他所找的游戏却是我像他这么大时的一部并不那么流行的作品。
在永生化的当今年代，人类的身体维持发育停止时的状态而不再继续衰老，这个最佳的机体状态被称为「稳定体」。要判断一个人的年龄，只能透过他交流时展现的思维反应速度来推测。
我从箱子里找出阿明要的那张盘，递给他，他找了一个离人较远的角落坐下，一个人静静地玩他眼前的游戏。
店里的玩家，几乎都是二十世纪生人。他们固执地不愿意接受当下日新月异的娱乐方式，在这个与外界格格不入的空间里一遍遍地回味游戏黄金年代的艺术遗产。
阿明一直待到闭店时刻。
「少年，我要关门了，改天再继续吧。」我擦拭着店里的键盘和手柄，关闭设备的电源。阿明熟练地操作着存储档案的动作，然后将光碟从碟仓中取出交给我。
「机器怎么样，读盘没毛病吧？」
「非常好，现在想找台品相这么好的PS4不容易了。」
我把盘收好，阿明和我一起走出店门。
「怎么想起玩《死亡搁浅》了？」
「没什么，就是温习一下死亡这个概念吧。」
他故作老成地说着，让我有些不悦。不过他说的内容我能够理解。的确，当死亡已经不再是人类社会的威胁，对于现在的大部分人而言，这个词汇正成为一个越来越陌生的概念。即便是对于希望主动结束生命的人，如今则使用「凡骨化」这个概念来表述，由该声明人向相关机构提交申请以执行。
临走前，他给了我一张「名片」——一种二十世纪末二十一世纪初常用的个人信息媒介——上面写着：
光如科技 阿明
Ming, Light like Technology
2. 持续性动物状态 Persistent Animalistic State
我祖父母在我小时候就去世了，我父亲是永生化的前夜最后一批自然死亡的人类之一。我并没有子嗣，因为一般人根本无法支付巨额的出生税。母亲是我在这世上唯一还活着的亲人，也是我相依为命的伴侣。
上月，她被证实患上了持续性动物状态，也就是俗称动物人的心理疾病。
人类靠永生化打败了衰老和器质性的病变，唯一解决不了的是心理疾病。就像古人说的「看破红尘」或者「饱经沧桑」一样，当一个人在一生中接收了超过一定数量的信息，其接收新信息的能力就会下降，思维速度变得缓慢。这样的一种被称为「持续性动物状态」心理疾病成为整个社会的最大威胁。对患者而言，主观上，信息的流动呈快进状态，随病情的严重程度，快进速度持续增加。最终，患者将不具备和他人的交流能力和信息的获取能力，但其正常生理机能不受影响——这也是其被称为「动物人」的原因。
成为动物人的状态后，患者将完全失去与社会的连接，这种孤独感又会诱发其他更为严重的心理问题。到那时，虽然可以继续活着，但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动物人是一种所有人都终将罹患的疾病，无一例外。以一百五十岁为节点，患病率持续增加，最终每个人都逃不过那一天的到来。
我母亲则是在一百零七岁的这一年被确诊的，我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早。
现有的科学技术都对这种疾病束手无策。有人认为，人的意识或许是基于唯物主义的科学理论永远无法解释的那一部分，所以我们才会在此停滞不前。
虽然目前阶段，我仍然可以通过放慢自己说话的速度与她沟通，不过接下来的情况只会越来越坏。再过一两年，她将再也无法和他人交流，以及获取任何外界的视听觉信息。
从心理诊所出来，我们回到家。我拥抱她依旧充盈健朗的身体，流下久违的泪水。二十年前，永生化的实施让我们母子二人重回青春的身体，我们突破伦理的界限成为恋人。虽然法律尚不承认，但如今选择这种生活方式并不是太新鲜的事情。
3. 快脑机 Mind Accelerator
「老板，昨天怎么没开门？」
「带我妈去了趟心理诊所。」
阿明自然知道这句话的含义，在医院已经不复存在的现在，心理诊所已经是能想象的最糟糕的去处。
阿明每周末来我的游戏厅，玩 PS4 直到闭店。那种故作深沉的姿态使我对其第一印象不佳，但他选游戏的品味又和我很相似，偶尔的闲聊也总能聊得来。我实在觉得他是一个神奇的人，反倒对其产生了些莫名的敬意。
听完我的回答他没有说话，去他的座位上玩 PS4 了。店里没什么人，加上母亲的事情使我心情很差。我问他还有多久打完手头的游戏，「快了，打完之后咱俩出去俩聊？」
我看着他打通了游戏，然后提前关闭了游戏厅。走出所在的这条狭窄且破旧的巷子，外面是拥挤得有些恼人的城市景象。
「你和你妈是那种关系吧？」
「嗯。」我不太愿意跟别人提起自己的生活，因为一部分人仍然质疑乱伦的道德败坏，况且还要小心潜在的法律风险。但对阿明而言，我觉得倒也没什么隐藏的必要。
阿明从包里拿出了一根笔，又拿出一张他的名片，在上面写了几个比较稀有的游戏名称。「如果你能帮我找到这上面的盘，让我玩儿完这些游戏，我就可以帮你治疗她的病。」
看着他认真的样子，我无法质疑他说的话，只能答应。
我花了两周时间，一部分是在旧货市场淘来，一部分是从认识的收藏家手里借到，总之找齐了他要的游戏。包括《最后的守护者》、复刻的《大神绝景版》之类的，甚至还有一台载有小岛秀夫《P.T.》试玩版的 PS4。
「这样应该就没问题了。」阿明用医疗器械检视我母亲的脑部，确认向其植入的微型设备的正确安装。
这个微型设备，就是多年以后被称为「快脑机」的产品的早期原型。
母亲醒来后，立刻恢复了正常。
现在快脑机已经成为社会通行证的存在，第一次听到阿明向我讲述它的原理时我还是难以置信。
简而言之，这个设备的作用是加快人脑的反应速度，用一种外在的加速效果来抵消患者思维减速的心理问题。一边是快进，另一边是慢放，这样以来，动物人患者所接受的信息就恢复了正常速度。
阿明和他的光如科技正是快脑机的发明者，这是我在平时怎么也没能察觉的事情，而他对于整个人类所造成的巨大改变，更是令得知快脑机原理后的我依然始料未及。 那也是我倒数第二次见到阿明。一周后，他进行了他的凡骨化。
4. 超高速媒体格式 Hyperspeed Media Format
阿明凡骨化之后过了五年，他的公司以一种突破性治疗动物人的设备，正式对外发布了快脑机，并立刻造成了全球性的轰动。
起初，快脑机的确成为了动物人患者的福音，但其高昂的价格令大多数的患者无法接受。又过了十年左右的时间，快脑机的价格终于落入人人都可以接受的范围区间。结果反倒是社会上的每一个正常人都开始配备快脑机了，人类的媒体甚至语言都与之相适应，变成快进的了。这也就是说，如果有人不使用快脑机，他的世界就像一个动物人患者看到的那样，无法理解，无法交流。更不用说已经患有动物人的群体了，他们即使用了快脑机也依然跟不上已经被快进的信息流动速度，反而使这种疾病又重新成为无法治疗的存在。
毫无疑问的是，人类社会的效率突飞猛进地提高了。到现在近百年的时间，随着快脑机性能的不断加强，人类所能接受的媒体的快进倍速不断提高，一种被称为超高速媒体格式的标准问世了。这种格式是以六十四倍速播放的音视频，也就是说，人类获取信息的速度相比一百年前提升了六十四倍。
今天，当我走近邻居家的屋门，可以从里面听到含糊的轰鸣声，那是声音被极速压缩的产物；当我走出公寓，有一个巨大的光学投影放置在大楼上，变换着如毒品一般奇幻的色彩。
是的，我今年一百七十五岁了，从去年开始患病。
5. 成为光 Be the Light
在游戏厅结业后，我把所有的机器都扔在家里的储物间。我的病情还没有过于严重，快脑机尚未完全失去作用，所以至少我还可以玩正常速度播放的老游戏。于是我连接最后一台能正常运行的PS4，挑了一张盘：陈星汉的《风之旅人》，玩了上百次了。 游戏里面有一座山，山上有一束光，那是玩家所追寻的目标，这使我又想起了阿明。
在阿明公司见面那一次之后，我们又最后一次见了面。那次见面时，他向我透露他即将选择凡骨化这一事实。
我问他为什么，非常困惑。
「我要成为光了。」他说，
「其实我早已经是动物人了。我戴了一个特殊版本的快脑机，它可以提供更强的反应速度。在生活中，我调整它的速度，使我可以具有一个二十岁的思维反应能力，这也就是你为什么觉得我是个少年。在工作时，我把它调的更高，这导致我的动物人病情更快速地加重了。」
「那你不能再调快一点吗？」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样东西的速度能超过光速，我已经快要到达那个速度，没办法继续了。」他笑了笑，
「这大概是这个世界的极限了吧。此时，我将成为光，听起来是不是很浪漫？」
阿明挥了挥他的名片，上面印着「光如科技」的字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