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唇
高二暑假的一个下午,我坐在小区对面公园的椅子上发呆。补习班没有去,为了不让家里人发现所以不能回家。
老人在挥着健身用的长鞭,孩子在草丛嬉闹,蝉在鸣叫。
这是我听到的这世界最后的声音。
经过医生严密的诊断,我被诊出罹患突发性耳聋。这种病发病原因不明,亦无显著疗法。爸爸托人帮我弄来了些中药,吃了两周没有什么效果。我对这场病倒没什么伤心的,因为本来就没有什么能互相说话的朋友,只有再也无法听喜欢的音乐这件事让我觉得有些许遗憾。另外,正是因为得了病,我就不用去上补习班了,这倒是一件好事。
整个高三,我的生活并没有因为耳聋而发生太多的变化。当时并没有现在这样先进的语音转文字技术,但为了照顾我,老师们都把重点打在幻灯片上以方便我学习。还是一样地上课走神,做卷子,去食堂吃饭,一个人坐公交车回家。私下的时候,我依然习惯戴上耳机,尽管再也听不见音乐,但这是为了防止可能发生的与他人的交流,将自己伪装成以往的那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社会边缘体。
学习唇语,是从遇见夏安之后开始的。她是我大学同年级的一个女生,我们一起上现代音乐鉴赏选修课。同班同学大多知道我的状况,我很讨厌他们那种同情的眼光和刻意的亲切。分配宿舍的时候我使用自己残疾人的权利上交了一份文件,以申请一间单间宿舍,尽量减少和他人不必要的来往。选修课是我唯一最喜欢的时候,因为在这个由不同院系的同学组成的课堂上,并没有人知道我的听觉障碍问题。因此,我在这里有一种特别的安全感。
我现在也不清楚那时候夏安对我说了什么,但后来她说那时看我每一节课都来,认为我也和她一样喜欢那些音乐,所以想和我交个朋友。我只记得我不得不开口说话解释的时候整个教室的人,包括老师都在看我。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开口说过话的事实,以至于已经忘记了应该用什么音量、什么腔调来发音。
夏安于是成为了我的音律学启蒙老师。她教我重新学习汉语的发音,用社交应用打字跟我沟通,纠正我的错误。我一直盯着她的唇,看得很仔细。我觉得那很美,并同时决心开始学习唇语。
在社交应用上,我们也聊音乐。但很快我就发现一个问题,就是我的音乐已经死亡了,再也无法更新。她会帮我听我喜欢的歌手发售的新专辑,并试图用语言的方式描述它,水鸟的轻盈、山雾的朦胧、殿堂的神圣……的确,这不容易,但我们都相信艺术形式的共通性,它可以是一首歌,也可以是一篇小说、一首诗。
后来我渐渐开始能说话和能听懂一点唇语了,我知道我的语音依旧蹩脚奇怪,我也无法读清过快的语速和过于含混的北方方言。班主任用我的事迹作为激励同学们进步的鸡汤文,还破例地给几乎在挂科边缘的我颁发了一个奖学金——这一切都让我对他们变得更加厌恶。因为学校公众平台的宣传,我成为了学校里的名人。这使我的境遇变得更差了,而且音乐鉴赏选修课对我来说也变得不再安全。
因此我翘了课,在中庭的广场前坐着,看夏安弹吉他。虽然已经快要入冬,但是那天日头很足。我把手放在弦上,感受它的振动。我仿佛听见有老人在挥着健身用的长鞭,孩子在草丛嬉闹,蝉在鸣叫。
我们像情侣一样整天呆在一起,可那时的我始终不敢确定,她和我的相处是一种怜悯还是什么。即使在我耳聋之前,我也从来不是一个受人欢迎的人。以前我也不善言辞,说话的时候不愿意直视对方。现在我学习了唇语,为了读唇,我不得不看向她的脸。这让我既尴尬又心跳加速,是我从未有的感觉。
在距离期末考试还有一个月的时候,一场全国性的传染疾病席卷而来。事情发生得很突然,已经有了不少死亡的患者出现,全城人人自危,都戴上了口罩。学校紧急发了通知,将期末考试提前到本周末。平时本就没有在学习的我也没了期末冲刺复习的可能性,一时间万念俱焚。最后一门以几乎不能更差的答题交了卷,所有人聚集在通往学校大门的通道上。人们都赶着回家,默不作声,口罩紧紧裹着面部。从远处慢慢看清的是在那里等我的夏安,她摘下口罩,用所有人都听不见,只有我能读懂的语言,说了那句应该在那个时间点出现的话语。
音爆
病毒审查区域
警报打破词句
为了逃命他们匿名
信息冲刷人性
恐惧未及屏蔽
为了稳定他们重听
在音爆中
乌合的人群睁着
他们愤怒的眼睛
在音爆中
我们摘下口罩
读对方的唇语